对话宗庆后：娃哈哈的中国式管理

娃哈哈创始人 宗庆后

资深媒体人程冠军曾多次专访娃哈哈创始人宗庆后先生。娃哈哈，创建于1987年，创始人宗庆后从踩着三轮车代销棒冰、汽水和文具开始了艰苦的创业历程，现已发展成为一家集产品研发、生产、销售于一体的大型食品饮料企业集团，为中国最大的饮料生产企业，产量位居世界前列。公司产品涉及含乳饮料、瓶装水、碳酸饮料、茶饮料、果汁饮料、罐头食品、医药保健品、休闲食品、婴儿奶粉、童装等十大类150多个品种，其中瓶装水、含乳饮料、八宝粥罐头多年来产销量一直位居全国第一，是目前中国规模最大、最有发展潜力的饮料企业。2020年5月29日晚，75岁的娃哈哈集团创始人宗庆后，以时下最新潮的营销方式，现身直播间，上演了人生中的直播首秀。廉颇老矣，尚能饭否？作为一个浙商中的教父级人物和中国著名的企业家，宗庆后到底有哪些压箱底的管理秘笈？

娃哈哈“家文化”的魅力

程冠军：娃哈哈的企业文化是“家文化”，这种“家文化”是什么时候开始建立起来的？

宗庆后：娃哈哈创业初期，我们的文化是：艰苦奋斗、自强不息、勇于开拓。那个时候，之所以确立这种文化，因为我们很小，由小变大就要有信心，所以初期我们的文化主要是树立信心。后来，我们慢慢做大了，就把企业文化演变为“家文化”了。这种文化的转变是从1991年开始的。1991年我们兼并了杭州市罐头厂，我们是一个只有100人的小企业，一下子兼并了2000多人的大企业，而且又收了500多名退休工人。企业由小家变为了一个大家，所以就开始实行“家文化”了。

娃哈哈“家文化”的核心是：凝聚小家，发展大家，报效国家。凝聚小家，就是要关注员工的家庭，解决他们的后顾之忧，这样员工才能与企业共同发展。我们着重关注员工两个方面：第一，使员工收入不断增加，生活更好；第二，满足员工的职业生涯需求。员工有目标才会不断进步，员工进步就等于企业进步；第三，报效国家，这个报效国家是针对企业自身而言的。企业做好以后就报效国家，还可以解决了很多人就业问题。这就是对我们报效国家理念的最好诠释。娃哈哈是农产品深加工企业，解决了很多农民的生活问题。我们每年要采购几百亿元的农产品，在很大程度上解决了农民的农产品出路问题和就业问题。我们一年使用50万吨白糖，15万吨奶粉，上万吨茶叶。如此庞大的产业链可以解决大量蔗农、奶牛养殖户、茶农的产品销售问题。我们建起了一个庞大的销售网络，庞大的供应商、经销商体系，解决了很多社会人员的就业问题。另外，娃哈哈还做了很多慈善工程。我们做慈善的方法是在贫困区、革命老区、少数民族地区建厂，这是一种长期造血的慈善。我们帮助农民致富，也带动当地的经济发展，在每一个建厂的地方，我们几乎都是当地的利税大户。之所以这么做，目的是帮助农民和贫困地区走共同富裕之路。我们是享受国家改革开放政策先富起来的一批人，小平同志说过，要让一部分人先富起来，让一部分地区先富起来，然后先富帮后富，实现共同富裕。我们一直在实践着小平同志的这个理论。

程冠军：在娃哈哈的企业文化里，除了“家文化”以外，还有没有其他方面的文化？娃哈哈的名字是怎么来的？从创办之初发展到今天，娃哈哈这个名字有没有被赋予新的内涵？

宗庆后：娃哈哈文化还有一层含义，就是我们要让全国人民笑哈哈。我们生产目的是为消费者提供真正有价值的产品，也就是说，生产的产品一定要使消费者得到益处，一定要生产健康安全的食品。娃哈哈开始很小，当时第一个产品是儿童营养液，营养液老少皆宜，但是这种老少皆宜的产品全国很多，我们刚开始既没名气又没实力。经过考察市场发现，市场上缺乏专门给儿童吃的营养液，这个市场是个空白。全国有3亿儿童，这个市场很大。开始有人说，你把这个销售面积做窄了。但是我却不这么看，3亿的数量放在世界上看足以抵得上是一个大的国家，因此这个市场已经够大了。我们就把产品取名叫娃哈哈。当时在儿童这个消费人群的产品领域中，还没有这类产品。再加上我们的产品确实比较好，因此一下子就推开了市场，并迅速扩大。

应该说我们一直坚持打造娃哈哈这个牌子，也有人对我一直打造娃哈哈这个牌子提出异议，认为瓶装水是大家都在喝，不光是儿童喝，用娃哈哈这个牌子会让消费者认为是小孩子专用品牌。这种担心是不必要的，事实上经过我们这么多年的努力，娃哈哈已经成为市场上信得过的，质量可靠的一个品牌。在娃哈哈品牌的延伸上我们比较成功。现在，娃哈哈产品在饮料行业是品种最多、产量最高、效益最好、纳税最多的，实现了四个第一。目前在乳饮料市场我们已经稳坐全国第一把交椅，我们的营养快线全国第一。我们的瓶装水处在第二位，原因是我们不做低价倾销，不搞低价竞争，不求产量求质量。低价竞争在短时间内有效果，长此以往对企业没好处。娃哈哈在全国知名度很高，在国际上知名度也很高。我们的目标是希望能够打造出中华民族的世界名牌。现在中国几乎没有世界名牌饮品。世界品牌是一个国家实力的体现，因此我们想努力创建世界名牌。现在娃哈哈在国外已经有销售，但是还没有重点开拓。在中国市场上，一些世界大品牌都跟我们竞争。目前，娃哈哈在国内市场竞争中应该说已经胜出了，在国际市场还有很长的路要走。

运用毛泽东思想管理企业

程冠军：中国的许多企业家在管理企业时，运用毛泽东思想，据说您也是用毛泽东思想在管理企业，是这样吗？毛泽东战略思想用于管理其实就是中国式管理，您有没有研究过西方的一些管理文化？您感觉应该怎么解决在中国很多人“宁当鸡头，不当凤尾”的这种思想呢？

宗庆后：西方的管理学有一个特点，一句话可以写成一本书，看完了不知道它在说什么。包括国内一些搞西方管理学的教授也是这样，一句话加两个英文字母，看起来很玄奥，很有深度，一本书看了半天，还不知道在说什么。因此，我几乎不看西方管理的东西。

我是按照邓小平理论在做企业，用毛泽东战略思想来管理企业。说我研究毛泽东思想，实际上是“文化大革命”时期，那时只有《 毛泽东选集 》可以看，其他没有什么书。当时我在农场劳动，必须学《 毛泽东选集 》，因此把《 毛泽东选集 》翻来覆去地不知道看了多少遍。毛泽东的军事思想运用到管理上非常实用，因为商场就如战场，现在西方人也都在研究《 孙子兵法 》，其中的道理都是一样的。另外，我认为毛泽东在人的管理方面是有一套科学体系的。我们运用毛泽东思想去管理企业，并不是用毛泽东思想去说教，说教是没有用的。我们是用各种方式慢慢地让员工接受娃哈哈的文化，让员工自己慢慢地感悟到这种家文化。

现在中国大部分企业在学习西方的管理模式，这自然有它的道理，但要知道理论是在实践基础上总结出来的。我们的国情跟西方不一样，文化也不一样，发展阶段与西方更不一样，照搬硬抄西方的管理，就不一定灵。中国人是比较难管理的，因为中国人比较聪明。人人都想当鸡头，不想当凤尾。在封建时期，人人都想当皇帝；在企业，人人都想当老板。怎么解决员工“宁当鸡头，不当凤尾”的思想，这个问题实际上也不用怎样去灌输，关键是企业的当家人要用实际行动影响大家。说到底，中国的企业还是需要以人为本的管理，要抓住人的思想。董事长、总经理要让员工真正信服，必须要有人格魅力，员工要真正愿意跟着你走才行。另外，你还要开明而强势，不开明，偏听偏信，没人追随你；不强势大家也都不听你的，企业就变成一盘散沙了。因此，当企业领袖一定要懂得严格管理，然后考虑员工利益，关爱员工。要让大家愿意跟着你干，必须让大家生活不断提高，事业不断进步。严格管理，要求员工要认真工作，工作做好了就有好的回报。这样，员工在企业里收入比人家高，生活比人家好，又能够学到技术，能够长进，慢慢地他就会信服你。这样，一旦企业遇到难关，员工也会与你一起克服。威信这两个字，不光是要威，还要有信。员工信任你，你才会真正有威信。

程冠军（右）对话娃哈哈创始人宗庆后（左）

娃哈哈追求的是共同富裕

程冠军：中国特色社会主义追求的是发展与公正。发展是硬道理，没有发展不行，那么发展到一定阶段之后，我们就要寻求社会的公平、正义，共创、共富、共享。您怎么理解这个问题？

宗庆后：发展与公正不仅仅是二次分配问题，首先要解决好一次分配的问题。一次分配，政府收得太多，企业盈利很困难，如果再给员工增加工资就亏了，亏本就关门，企业关门之后就业成问题了。所以我提出要大力发展实体经济。因为实体经济创造财富，虚拟经济不创造财富，只分配财富，这样社会可能就要出问题了。虚拟经济像欧洲的高福利、高税收，没人干工作，都在享受财富，没人创造财富，吃光了以后怎么办？美国主要是虚拟经济，是把人家的财富挪到自己这里来，把人家的财富挪完了以后自己也成问题了，所以出现了金融危机。我觉得最近中央提出来要鼓励发展实体经济很正确。回顾一下中国的改革开放，我们成功的原因是什么？我认为，改革之所以取得成功，就是“让利、放权、开放”6个字。现在如果再用好这六个字，我们的经济马上就会复苏。让利有两层含义，第一是给老百姓让利，第二是给外资让利，让他们享受国民待遇。以前我们主张多出口、多引进外资，但如果只出口不进口，等于人家给你打白条，尽管给了你一个美元的数字，但是我们却没有拿到真正的财富。最后人家把货币一贬值，我们甚至就等于把财富白白送给人家了。与其这样，还不如扩大分配给老百姓，因为我们并不是全部供大于求，而是老百姓没有钱消费，现在老百姓收入较低，所以要让利给老百姓。第二是放权，政府集中了很多的审批权，这种审批权，中央要放权给地方，地方也要放权给企业。审批权实际上是腐败的源头。如果放开审批权，不但解决了企业的负担，还可以从源头上遏制腐败。第三是开放，以前我们强调对外开放，现在我们要强调对内开放。

我们公司一直以来都比较注意分配问题。员工收入比较高，让员工充分享受企业发展的成果。已经说了，我们是全员持股，员工非但是员工，而且也是主人，是娃哈哈的老板之一，所以员工对企业比较忠诚，尽心尽力把企业当成自己的事业。所以，我们的企业一直保持连续增长。现在提出转型升级，我认为首先要转这个型；升级，要实现从传统产业升级到新兴产业。在这方面，我们实际上早就这么做了。我们以最先进的设备，最先进的技术追求差异化的发展。如果大家都是同一种饮料，最后会导致低价竞争。我们坚持做别人没有的产品，如果你有的产品，我们会比你做得更好，所以我们一直能持续健康地发展。

程冠军：一个时期以来，有人对小平同志共同富裕理论的理解有些片面，只看到让一部分人先富起来，对先富帮后富，最终达到共同富裕理解的不够，我感觉您的认识是比较全面的。

宗庆后：小平同志的共同富裕理论绝不能割裂开来理解。在改革开放之前，全国老百姓都是没有财富的无产者，平均主义大锅饭，大家一起过穷日子。但贫穷不是社会主义，市场经济不是资本主义的专利，社会主义也可以搞市场经济。小平同志的改革开放理论打破了平均主义大锅饭，调动了社会积极性。一部分人在改革开放理论的指引下，通过勤劳创业创造了财富，成为先富起来的人，先富起来之后，就要帮后富。因为只有大家都富起来了，才会安定，国家才会繁荣富强，社会才会和谐。我们公司的员工之所以都很忠诚，因为企业发展了，也跟着发展了，生活水平大大提高。娃哈哈现在全员持股，员工在企业里既是老板又是员工，尽管员工占的股份比较小，但是至少能在企业受益，责任心自然增强。如果全国的企业都这么做，我们的社会也就会和谐了，中华民族的伟大复兴也会早一天到来。

用“政治部”建设企业文化

程冠军：随着中国的市场经济体制逐步规范，企业越来越重视管理，越来越重视企业文化建设。我认为企业家有个文化自觉问题，您怎么看企业家的文化自觉？

宗庆后：企业家要根据自己企业的发展阶段考虑适合自己企业的文化。每个企业的创业经历不同，文化也会不一样。为了统一思想，发展文化，我们专门在企业设立了政治部，负责企业思想文化建设。设立政治部的目的是做好政治思想工作，推动企业文化建设。我们每年都举办运动会，每年都搞文艺演出。这些年来，我们为职工投资建设了大量的娱乐文化设施。我认为，企业文化的目的是凝聚精神。人有了物质基础以后，才需要精神文明，但前提是首先要有物质文明，如果吃不饱，穿不暖，不可能讲精神文明；但物质丰富之后，如果不讲精神文明，也会出问题。有了这个认识，就是具有了文化自觉。我们的文化自觉主要表现在将企业发展与员工共享。在“家文化”的指导下，娃哈哈已经不是一个家族式企业模式，实行了全员持股。每个员工都有股份，都是股东。全员持股之后，员工既是员工又是企业的主人。既是劳动者，又是财权的所有者。如果没有股份的话，工人怎么能当家做主呢？有的企业家没想到这个问题。只有这样员工才会努力，企业才会产生更好的效益。对于员工，单凭管理是不行的，关键要调动内在的积极性。企业利润不好，员工分红就会减少；企业利润好了，员工分红自然会提高。因此，这是激励机制跟竞争机制相结合。单凭激励，也会产生惰性，因此要鼓励竞争，能者上，庸者下。优胜劣汰，员工就会永远努力，这样的团队才会永远有动力。物质激励和精神激励两者不可偏废，有了物质文明还要有精神文明，但没有物质文明，单搞精神文明，根本就不可能。如果员工饭都吃不饱，衣服都穿不暖，他怎么会听你的？如果他听了你以后，生活水平年年提高，他肯定继续跟着你干，也会对企业忠诚，甚至在企业干一辈子，因为在这里有前途。

程冠军：企业文化浓缩为企业精神，企业精神反过来指导企业文化。浙商精神是中国企业家精神的代表，您怎么看浙商精神？您认为中国的企业家精神应该是什么？

宗庆后：浙商精神按照传统的说法是四千精神，除此之外，浙商艰苦奋斗的精神比较强，浙商赚了钱之后还会不断努力，不去挥霍浪费。这是浙商比较优秀的地方。另外，浙商比较讲信誉，承诺的会真正去办，不会说了办却屁股拍拍走人。晋商曾经辉煌过，后来为什么没落了呢？总的感觉是，山西资源比较丰富，人却相对比较保守。当然，还有其历史的原因。因此，在改革开放和市场经济过程中就会失去很多机会。我认为中国的企业家精神主要应该是创新精神。因为中华民族是世界上最智慧的民族之一，应该把我们的创新精神发挥得更好。

“企业家论语”专栏作家：程冠军

《企业家论语》作者程冠军，长期致力于企业管理、企业文化和企业家精神研究，调研过许多著名企业，与许多著名企业家进行过深度访谈、深度对话。程冠军认为，中国的企业家的初心使命就是：实业救国、产业报国、实干兴邦、创新强国。这个初心使命与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中国梦是一致的。《企业家论语》集中展现了中国企业家的思想境界和精神风貌，是作者多年来与中国著名企业家的对话录。在这些企业家当中，有民营企业的企业家代表，也有国有企业的优秀领导者。其宗旨是传播优秀企业家思想，弘扬优秀企业家精神，培育先进的企业文化，践行中国企业家的初心使命。

（来源：《南方企业家》杂志）