编者按
春光明媚,很多人选择游历名山大川,在自然中获得滋养,在传统中寻找智慧。我国的优秀传统文化宝藏之间,往往有着相通相融的特性,古老的汉字和园林就是一组典型,它们都道法自然、模拟自然,一者包罗万象、一者仪天象地,分别形成了象征中华文明的符号系统。智慧的先人将它们组合在一起,成为浓缩的名胜,有山水草木、有人文题咏,可以居、可以观、可以游,创造了人与自然和谐的人居空间。在强调坚持尊重自然、顺应自然,促进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的今天,古老的园林文化之中蕴藏着时代价值,有待我们去认知、去“游观”。
同源意象
中国古代文化艺术的各个门类往往具有相通相融的特性。园林与汉字就是这样一对典型。汉字在造字之初,就具有模拟自然并抽象变化的特性。许慎在《说文解字序》中言:“古者庖牺氏之王天下也,仰则观象于天,俯则观法于地,视鸟兽之文与地之宜,近取诸身,远取诸物,于是始作《易》八卦,以垂宪象。”“仓颉之初作书,盖依类象形,故谓之文。其后形声相益,即谓之字。”汉字源于“文字画”,始于“象形”,古人所谓“书画同源”。近时论者对这一造字法多关注于“形”,而忽视“象”这一根本,即将现实的形象转化为较为抽象的符号,赋予更多意义的基本手法。
中国园林自发源以来,一贯秉持“象天法地”造园理念。计成在《园冶》中提出了理想园林的最高标准:“虽由人作,宛自天开”。由此可见,中国园林的本质也是一种宛自天开的“象”。在这种似与不似之间,正是“象外之旨”,也就是“意象”之“意”所在。由此可见,古典园林和汉字从来就是两种意相通、形相似的“象”。我们理解汉字和游赏园林一样,都是通过可视的“形象”来获取思维中的“意象”,两者在构成和功能上有着高度相似性。
不仅书与画同源,园与画也是同源。宋元以降的造园艺术,理念本于绘画,这不只是因为设计与施工的工序关系,更是中国传统审美的必然结果。文字、绘画、园林,皆源于“意象”。
苏州园林沧浪亭外景。孙伟摄/光明图片
中国古代文人作文与造园息息相通,手法上皆以“谋篇布局”“经营位置”为基础,都讲究起承转合、气韵生动。于创作旨趣皆本自然,刘勰认为“文心”即“自然”,“夫玄黄色杂,方圆体分,日月叠璧,以垂丽天之象;山川焕绮,以铺理地之形,此盖道之文也。……为五行之秀,实天地之心,心生而言立,言立而文明,自然之道也。”进而将文采的美与自然相比拟:“夫岂外饰,盖自然耳。至于林籁结响,调如竽瑟;泉石激韵,和若球锽。”(《文心雕龙》)陈从周在《说园》中更明确将造园比于作文,皆本于“气”,“造园如缀文,千变万化,不究全文气势立意,而仅务词汇叠砌者,能有佳构乎?文贵乎气,气有阳刚阴柔之分,行文如此,造园又何独不然,割裂分散,不成文理,藉一亭一榭以斗胜,正今日所乐道之园林小品也。”
正是这样相通的两种文化艺术形式可以在现实中进一步结合,发挥互为表里的相融作用。中国古典园林是由山水、建筑、花木和人文“景境”共同组成的,在世界园林体系中独树一帜。人文景境是中国园林的一大特色,而文字又是人文景境的重要载体和组成部分。一座园林如视为一个生命体,文字正是一园之灵魂所在、精神所系。
多样功能
文字及其蕴含的语言文化,在古典园林中有外显和内化的功能。外显者,纯粹从视觉欣赏和信息传达上具有意义。而内化,是园林借助文字,沟通人与物、人与境,使园林与文字的两种“意象”产生互相提示、共鸣的作用,引导观者达到某种意境。内外两个方面的功能往往不可分割,正因其共生,使文字艺术在古典园林中发挥着不可替代的作用。具体来看,文字在园林中有着以下功能。
品题。 中国园林是一门综合艺术,汉字品题是园林中显性的艺术样式。名称是园林的灵魂,园林本身、山水、建筑、景点都有命名品题,一石一木也可能有其名,处处体现园主的立意。以园名来看,可知造园的旨趣,如“拙政园”的“拙”是儒家价值观,王献臣表示自己不愿意巧言令色混迹官场;北京的北海等三海象征着海上仙洲。更有园名直白者,“寒碧山庄(留园)、梅园、网师园,都可顾名思义,园内的特点是白皮松、梅、水。……亭榭之额真是赏景的说明书。”(陈从周《说园》)文字又是园林的脸面,匾额在园林中的地位极为重要,明代费瀛《大书长语》即云:“堂不设匾,犹人无面目然,故题署匾榜曰颜其堂云。”
怡园正厅藕香榭内景。作者供图
点睛。 白居易云“大凡地有胜境,得人而后发”,早期的园林依山傍水,景观有待人观察、点出,如陈从周所言:“西湖三潭映月,如无潭则景不存,谓之点景。画龙点睛,破壁而出,其理自同。”建筑物在园林中意象化,随形态万千,名字也千变万化。景点、建筑物各有其名,这些名称的内在关系,即勾勒出游赏园林的路线。著名诗人王维在辋川山谷间建造别业,点景二十处,每处与裴迪唱和诗一组,阅读二十组诗即如游赏二十处景,这是点景的楷则。最为极致的是,“画不加题显俗,景无摩崖难明”,园林中的假山、独石,也常题名刻字,如著名的留园十二峰,以收“摩崖”“点景”之趣。
铭记。 古代上至帝王,下至文人,游园吟赏总是风雅活动的核心。诗文酒会,留下无数名篇佳作,如《兰亭集序》人人尽知。或有将唱和吟咏的诗文墨迹,刻于石上,以传后人观览。在明清园林石壁间,往往有碑刻园记,记录了园林的兴造、修缮、兴废各方面的信息。
雅赏。 文字艺术品既属于造园工艺的装修门类,又属于文化功能的艺术品。文字在园林中不以简单的纸墨形式出现,更多地与其他工艺相结合,立体化和视觉效果强烈的形式出现,一般制成匾额、楹联、屏板、砖雕、书条石等,起到很好的装饰效果,是一种艺术品、是一种园林建筑构件,也是园景的一部分。以材质工艺论:匾额有砖刻、石刻;联屏有板对、竹对,书法与不同工艺结合,产生不同的审美趣味。匾额的样式蕴含着礼仪制度,如故宫御花园的匾额都是“华带牌”,是皇家园林身份的象征,明显区别于士大夫园林。楹联匾额又往往与景点、建筑相配合,真草篆隶各有不同,又出自名家之手,园林俨然一座书法展示馆。
书条石除了上述园记、题咏记录之外,更多为法书名帖,古人名家墨迹极为难得,园主常将法书翻刻于石嵌于壁间。颇有些园林以刻帖而闻名,如苏州留园刻帖以品种之全、刀法传神而为近代所重,尤以二王法帖为精妙。现存370余石,随廊壁绵延数百米,“盘山腰、穷水迹”,自成一壮观景色。最为极致的是乾隆收海内名迹,刻《御制三希堂石渠宝笈法帖》,于琼华岛西麓为之建造阅古楼收储刻石。阅古楼是一所依山而建,上下两层,半圆环抱的园林建筑,刻石嵌满四壁,园林与书法相映成趣,各尽其妙。
造境。 中国古代美学,首重意境,同一种意境可以用不同形式来表现。“造园之高明者,运文学绘画音乐诸境,能以山水花木,池馆亭台组合出之,人临其境,有诗有画,各臻其妙。”(陈从周《说园》)诗歌的意境生发了绘画,绘画又生发了园林,从根本上说,园林就是诗境的实景呈现。园林艺术,是以实景为基本要素的空间艺术,模拟自然,营造山水之势、种植花草树木,是山水画的实景化、空间化,使游人如在画中游、诗中游。园中多文字而少图画,园是具象,以有形状无形;文字抽象,以无形状有形;景不足待文,文不尽待景;虚实相生,互补衬托,方能营造出情景交融的理想境界。
园中题辞作文,其功能同于题画诗,起到点睛、引导、提示等作用。睹物可以思人,读诗可以兴象。“拙政园的荷风四面亭,人临其境,即无荷风,亦觉风在其中,发人遐思。而对联文字之隽永,书法之美妙,更令人一唱三叹,徘徊不已。”(陈从周《说园》)园林中诗文意境的营造,集中体现在匾额、楹联上,一入园林,触目皆是。游园有动静节奏,凡有文字处皆是需静观凝思之处。匾额楹联上的诗文,是一种“作为传达旨趣、透露景境的文学渊源或人文内蕴、升华意境的手段,是景的诗化、心灵化,是对于景境意象和心灵境界的一种审美概括”。(曹林娣《苏州园林匾额楹联鉴赏序》)园林楹联匾额的措辞,随景点、建筑的不同而配置,厅堂上多儒家礼制色彩,体现着鲜明的实用功能;在书斋、藏书之处,往往以隐逸的基调,强调修身养性;在山水之间,就更为活泼,吟赏风月、离世出俗。这些名句典故中的意境有浓淡远近明暗之别,透露出造园者的意趣。游赏者也要具备一定的文化底蕴,方能于山水文字之间领略无限的美妙。
当然,园林并非一味追求文字题咏繁复为好,有的园林处处有匾额、步步有书法,每以金粉髹饰、盘龙环绕,实与情景交融的造境功能相悖,徒为炫富装饰。更有文字与景点无关,张冠李戴,实在不如没有。还有全然一新,不着文字的“太虚幻境”,使人望而却步。总之,文与景相得则益彰,相宜则神妙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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